兰亭集序思

      丝竹风月间，我已经失去太多沉闷的叹息声音。只是没有想到，千年前你留下的这一篇广为传颂的名篇，却似一个精心制造的巧合般，印证了我所有的忧虑和惆怅。原谅我，无法更加深刻地铭记你苍劲有力的墨迹，反而从你波澜起伏的情绪中，读到了你，对于“盛事不常”孤独而单薄的沧桑经历。

                              ——序

      幼时的我，在学习书法的初期，常常临摹《兰亭序》，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的《兰亭序》却没少让年少时候的我吃苦头。《兰亭序》上的行书，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字里行间之中，将飘逸灵秀与苍劲有力结合得相得益彰，使行文以一种刚柔并济的状态呈现给世人。世人曾用曹植的《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形容你的书法，千百年后，后人已经无法瞻仰甄宓神秘而绝色的容貌，但是你的字迹，却被毫发无伤地保留下来。如此说来，倾国倾城的容颜尚且会随着生命的衰老而凋零，但传统文化中那些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智慧的结晶，却会在历史翻雨覆雨的涌动和文明进程大浪淘沙的磅礴中，被那么一两个执着的文化的守望者有意或者无心地保留下来。

      每一个原始的生命力，从诞生开始，就注定了与日俱增的衰老。但是这每一个生命所创造的分属不同领域的价值，无论大小，都会被历史的记录者公正地记载下来。你的书法，在人类文明蜿蜒迁移的深邃道路中，至始至终，都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存在。我想，这对于出生贵族家庭而依旧刻苦努力的你，是一个沉默的奖励。你的生命尚且消逝，但是却总留下了，比墓碑和那一培黄土，更值得纪念的经典和情怀。

      在追溯你的足迹的过程中，我发现你的家族对你的一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为晋代屈指可数的豪门大士族，传统文化已经深深浸润到你的家族之树的每一个根茎分支。据说你的家族成员，大多都是虔诚的道教信仰者，他们和你一样信奉黄老学说。准确地说，你的标签，应该是介于官宦子弟与书香门第之间的一个模糊边缘。对于魏晋名门琅玡王氏这样的贵族家庭，贵族精神的传承，往往得益于文化底蕴的深厚与否和信仰的有无。你从幼时就展现出在书法上惊人的天赋，但是你的教养和族人给予你颇高的精神层次上的高起点，让你在垂髻之年便开始对于自己所钟情领域的锤炼和打磨，而你从未因为出生于贵族而产生慵懒懈怠之意。

      在后来那篇著名的《墨池记》里，我们可以从细枝末节中，读出曾巩对你仰慕与钦佩。我能够想象出，千百年前，你曾经在这里清洗你的笔砚，并且迈着略微沉重的步伐，数次往返于洗笔处与住处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的步伐开始从轻快至蹒跚，你的双鬓，也开始从漆黑至斑白。我甚至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支撑你须臾数年的执着，这与执念不同，你并没有对此有所求。大概贵族的出生，最大的益处，在于给予了你那种单纯的、赤诚而无须掩饰的热爱。热爱，大概世间，只有这二字，能让男性易产生惰性的身体中，迸发出他们自己都难以想象且控制的激情。

      当然，你的人生，也如你的墨宝一样，相对平和而简单。可能无需为生存思虑过多，让你能够专注地研究你所热衷的领域，并且不受红尘纷扰，潜心于这样一趟与文化相关的修行中。对于贵族精神，我的理解是，修为与精进。你大概不了解，我们这样短暂的一生，能够在潜心在某一领域中有所造诣，是一件多么奢侈且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但是你足够幸运，拥有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眷顾。这就是为什么你的一生中斗争的痕迹很少，而留下的是相对平和泰然的心境于世人。我想，这大概是你高贵的出生所给予你的最终的诰命与最初的智慧。

      《兰亭集序》里，展现出你平易近人的一面以及你最初的对于唯物主义萌芽的思考。但是我却从你的文字中，读到了你因为并未经历太多生活磨难所保留的纯真情怀。拥有这样情怀的人，在第一时间展现给世人的是对于自然最为原始的崇尚和欣赏。你善于琢磨顿笔之后的峰回路转，于自然景观中，表现出来的是对于世间万物的静心观察和耐心等待每一个象征着生命变化的符号。你的眼中不仅有世间万物背后所隐藏的开阔视野，同时也具有那种清冷之中的欢愉，狂欢之后的恬淡。高贵的出生，所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专注于热爱的生命状态，还有对于质朴、纯粹事物的驻足和停留。

      你的笔锋尖锐而平和，却又隐隐透露着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淡定，我想，这大概和你热爱自然的属性息息相关。因为崇尚本真，才会在挥毫的瞬间，透露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于世间而言，这便是另一种不期而然的幸运与眷顾，因为浮躁，才是靠近巅峰的大忌。你的平和泰然，让你的钟情与肺腑，无形中，切割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创造力。像你一样能够精进于自身领域的人，灵魂深处，始终有一种旁人不可触碰的安静。正是这份安静，让你无暇顾及周遭的污浊与倾轧，却又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攀登上别人难以想象的巅峰。这与野心并无关系，至始至终，你也没有过多的权利欲。你只是重复做一件相同的事情，在心底这种安静的氛围中，将其做到了极致而已。比起掌握那一柄让世人都惧怕却又欲罢不能的权杖，你更愿意在你沉寂的洒脱中，过完这原本劫难重重的一生。你让我看到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与欲望为伍，真正的高贵，是尊崇自己灵魂的需求，却又不违背内心的准则。而如果要牺牲和舍弃真实的自我去换取让人颤栗的权力，是你崇尚简单的人生中，不可想象的难题。

      我在《兰亭集序》中，读到了你内心深处，对于复杂的人性与世故，最为深刻的厌倦。这样的厌倦，一直持续到了永和十一年，你称病弃官的那一天。我想，我是懂你那一刻的释然的。权力对于卑微来讲是重生，对于高贵来讲，却是责任。你生性潇洒而豪迈，这样的心性，确实不适合太为沉重的捆绑与使命。在墨砚与狼毫小楷中寻找旅程最终的答案，才是你想选择的契合方式。

      对于书上的解释，展现出来的是你对衰老的恐惧。一句“不知老之将至”和“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被世人解读为你对衰老的恐惧和你对于世间万物皆有终结的消极感慨。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大概对于至情至性的人而言，对于钟爱领域的珍视太过重大，会使你在无形中，产生一种对于消亡与结束最为强烈的抵抗。不凑巧的是，我在你的感悟中，读到了这种抵抗。你并不是惧怕死生离别，而是因为对于现实中的历练有太多积极的热情，让这种热情戛然而止的，是寿命的长短而带来的最为痛彻心扉的遗憾。与热爱相对立的，则是因为生死，产生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背叛。

      你从心底深处，害怕这种让自己感觉无能为力的背叛。因为事物的终结，我们无法控制，所以产生了那种无所求但却有所惧的苦难感。这与贪生不同，蝼蚁与生无可恋者尚且贪生，但是失去理想与热爱，只会产生那种比贪生更可怕的荒诞。拥有这一切视野的你，自然会想要对于珍视，更为长久的崇拜。

      人至中年，往往会产生那种强大的对于时事的感叹。你也不例外，区别是，你更在乎生命长短而对于社会乃至世界产生的价值。所以你并不对于老庄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持肯定的态度，这正是你跟大多人不一样的地方，同时也是我最为欣赏和认同你的地方。因为你坚持地认为生命的长短与所贡献的价值有关，所以在世间停留时间的长短必然会影响这种价值的存在。你的执着与坚持，反驳与批判，让我看到了一个不同于迂腐的新兴思维。鲜少有人敢于质疑权威，但是由于对于特殊事物的热衷，让你有了质疑权威的底气。其实旁人不知的是，质疑权威，同时也需要一种掌控的魄力和改变的创造力，幸运的是，这两者你都具备，只是在你所擅长的领域，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而已。

      世人不晓，你在挥毫之间，展现了一种对于修行的觉醒。这种觉醒，带给我灵感式的思考。而你似乎在文末表现出对于这场修行隐隐约约的暧昧的理解。也许你会拒绝对于“修行”二字的释义，但是你却隐约在对于死生的感悟之间，悟透了这须臾数年的根本所在，在这场不出己愿的旅途中，你依旧收获颇丰。于后世而言，你似乎表现出了一种笃定的自信。我从你的字迹中，似乎明白了你这种自信的来源。因为曾经为热爱而奋不顾身，所以才会对于世俗评论产生了那种强大的抗体似的信心。却不知对于年轻的生命而言，这更像是一种隐约的警示。因为太多人因为年轻而丧失掉对于理想的紧迫感，从而对于舆论有着唯唯诺诺的怕惧。如果曾经为之不顾后果地付出过，便会有那种无视周遭的强大内心。

      我想，这才是你的书法中，所透露的大智慧，所震慑世人的缘由所在。因为有那种透明的、纯粹的热忱，才会有势如破竹的勇气和有恃无恐的孤傲。因为曾经无比专注地创造过价值，才会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轻盈而枉顾的光辉。这才是《兰亭集序》所流传至今的根本缘由所在。只有这一世对所重之事深刻的眷恋和情义，才会像《兰亭集序》最后一笔，留下令人回味无穷的墨色痕迹。玄笔青色，但留赤胆忠心。至于权力与标签，注解与爱情，那都是不同领域的修行而已，至仁至善，洁来洁去。